李泳翔个展“姗姗来迟”，Futura

2021年12月7日至2022年1月16日

李泳翔的实践涉及多重时间与空间的媒介，但他的主要兴趣在于绘画、雕塑、音乐和影像之间跨越边界的交汇处。在Futura的项目中，艺术家展出的这组作品质疑着现代殖民主义对普遍性及其世俗教条的痴迷。展览意图反转问题重重的异域（exotic）观念，还有伴随这一观念之后资源榨取式的暴力，以一种对艺术创作的装饰性理解抵抗简单的剖析与消化，向迷离幻影（phantasmagoric）般的遭遇敞开。

姗姗来迟––正如我们对惯常之事的理解，总是晚到了一些。

当我第一次在李泳翔的影像作品《金丝小调（继唐尼海瑟薇与卡彭特兄妹）》(2019)中听到那首轻柔的《A Song for You》时，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首歌最初由 Leon Russell 于 1970 年创作，随后被众多音乐人翻唱，包括唐尼·海瑟薇（Donny Hathaway）、卡彭特兄妹（The Carpenters）、惠特尼·休斯敦（Whitney Houston）和艾米·怀恩豪斯（Amy Winehouse）等等。李泳翔和艺术家Kristin Reiman合作翻唱的这个版本，触发了一种直接的熟悉与亲近感。我无法确定是什么打动了我。是那低吟中哀怨的歌词吗？是小时候磁带上播放着的卡彭特版本所带给我的听觉记忆吗？还是我心中对凯伦·卡彭特（Karen Carpenter）的印象呢？她是我的母亲最爱的歌手之一，总是温柔而谦卑地歌唱着一种全身心的奉献，有些人会认为这种奉献精神是带有女性特质的––导演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也许会同意这个说法，他在1988年拍摄了伪传记电影《Superstar: The Karen Carpenter Story》。

如果我语无伦次，
请聆听这首歌的旋律
因为我的爱，就藏在那里。

一首情歌动人的力量在于，你无法将歌词与旋律分离。这是形式（form）与实质（substance）角力的千古谜题。受过绘画训练的泳翔李一定深知这点。但对他来说，创作从不是形式与实质的决斗，而是一种汇合，就像掰手腕时紧握着的两只手一般。李泳翔以兼容并蓄但克制的方式，不断从在过去几个世纪中业已成型的艺术、设计、音乐、理论等传统中借鉴主题。在我看来，他是一个通晓多种语言的人，可以自如运用他者的语言。他是一位“翻唱”艺术家，但是是最美妙的那种。通过翻唱那早已在观众的知识与记忆中所深埋的歌曲，他让这些歌自述其身。也因如此，物质（material ）与表层（surface）缜密地合二为一。

《金丝小调（继唐尼海瑟薇与卡彭特兄妹）》里一瞥而现的旧木柜在李泳翔最新的绘画《Chest & Bite》(2021)中被描绘得更为宽宏。咬合于木箱两侧的，是他上下齿的轮廓。李泳翔近期的雕塑绘画系列“Hydraulic Masc”中，他将木纹、装饰图案、泼漆、室内物件和拟人形象绘制在书架般的结构上。对乌木家具的模仿和其白色“关节”的强调让人联想起英国设计师爱德华·威廉·戈德温（Edward William Godwin）著名的盎格鲁-和风餐柜 (1867-70)。题目中的“水力”（hydraulic）则引自社会学家卡尔·奥古斯特·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的冷战论著作《东方专制主义–对于集权力量的比较研究》（Despotism: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otal Power, 1957）。魏特夫认为，在“东方”社会中，一个自上而下的官僚结构为灌溉和防洪所必需。李泳翔借这些人的语言去言说––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什么。通过把玩装饰主义与东方主义之间的混淆与辨证，他轻柔地撕开潜藏于欧美现代主义的东方凝视。

六十年代末，罗兰·巴特来到日本，在日志中记录下他每天所观察到的“东方式”和谐，随后在《符号帝国》 (1970)一书中集结出版。然而，那时的巴特对日语和日本文化知之甚少。在今天阅读巴特的文本时，更有洞见的部分并不在于他是如何以一个异乡人的视角剖析“东方”符号为“无中心”、无意义的，而在于他的他者经历如何让他看到了“所有母语中都存在的异化”，以及他的母语的每一个方面都指向了言说者所希望呈现出的印象——“一个言说者自身构成为人的形象，也是他要求你去承认的形象（image）。”

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正是我曾期盼成为的样子。

和任何通晓多种语言的人一样，李泳翔知道如何通过他人的语言来把玩印象。规则和范式在过去的世纪中已被建立起来，而在这场游戏中，李泳翔已经来迟。成为一名外语使用者（exophonic）是他的选择，也是参与这场游戏的必须。那些被翻唱的歌曲本质上是不合时宜的。也正是在一种审慎的潜伏中，在原样与翻样、符号与意义间，李泳翔轻轻地戳动着他人所抗拒看到的裂缝。如往常一般，李泳翔姗姗来迟（fashionably late），他的到场却愈发迷人。